延禧风波生(1 / 2)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正午的阳光正斜斜地淌进同福客栈。
光线穿过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洇出一片暖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饭菜香——李大嘴刚炖好的肘子在厨房冒热气,混着柜台后佟湘玉新泡的花茶味,在不大的空间里缠缠绕绕。
来人一身石青色旗装,领口滚着银线云纹,针脚细密得像是宫里绣娘耗了半月光景才绣成的。
头上那只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步履轻轻晃动,点翠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碎光落了满地,倒比柜台前挂着的走马灯还要亮些。
她身形纤瘦,肩膀却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站了整冬的梅。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眼尾带着点天然的锐度,看人时总像在掂量什么,三分审视里裹着七分疏离。嘴角抿成一道利落的弧线,唇色偏淡,像是随时能吐出淬了冰的话来。
“额滴个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
佟湘玉正扒着算盘珠子算这月的账,指腹刚捻起一颗紫檀算珠,瞥见门口的人,手猛地一抖。
“噼啪——”
一串算珠顺着木框滚下去,撞在最底下的档上,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响。
她盯着来人的旗装,眼珠都快瞪圆了:“这是打哪儿来的俏姑娘?穿得比怡红楼的头牌还讲究。你看这料子,这针脚,怕不是用金线缝的?”
白展堂叼着根牙签从后厨晃出来。
他刚在后厨帮大嘴烧了把火,袖口沾了点炭灰,这会儿正用指腹蹭着。听见佟湘玉的话,他眯起眼打量着来客,牙签在嘴角上下颠了颠:“看这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士啊。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他说话时,眼角的笑纹里还带着点江湖人的随性,目光却在对方的旗装和步摇上多停了半秒——这打扮,寻常百姓穿不起,倒像是宫里出来的。
来人没立刻答话。
她的目光先扫过柜台后一脸惊惶的佟湘玉,扫过她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又掠过擦桌子的郭芙蓉,看她手里的抹布正拧出半盆黑水,动作却麻利得很;最后落在窗边捧着《论语》摇头晃脑的吕秀才身上,见他读到“学而时习之”时,眉头还下意识皱了皱。
她自己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觉得这场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我找一处能安身的地方。”
她开口时,声音清冽得像刚从井里打上的水,带着点北方口音,尾音微微上扬,却又比燕小六那股子生硬的腔调柔和些。
“听闻此处是同福客栈?”
“正是正是。”
吕秀才听见问话,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方巾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起身拱手作揖,袖口沾着的墨汁在青布衫上洇出个小点儿:“在下吕轻侯,姑娘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来人走到靠里的空桌旁自行坐下,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裙摆扫过凳脚时,连点灰尘都没扬起。
“只是听闻此地能人异士颇多,或许能解我一桩心事。”
阿楚正窝在晏辰怀里刷手机,屏幕上的短视频刚播到一半。听见这话,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晏辰的腰,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哎,这姐姐看着好眼熟啊,是不是那谁?《延禧攻略》里的?”
晏辰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鼻尖蹭过她的发梢,带着点笑意:“你老公我当年可是把《延禧攻略》刷了八遍,闭着眼都能认出来。这不是魏璎珞还能是谁?你看这眼神,跟剧里一模一样,带刺儿的。”
铁蛋端着茶壶凑过来,金属制的手指捏着茶壶柄,机械眼闪了闪蓝光,像是在快速检索什么。
“数据库匹配成功。”
他的声音带着点电子音的平直:“确为清乾隆年间令贵妃魏佳氏,别名魏璎珞。生前历迁贵人、嫔、妃、贵妃,嘉庆帝生母。”
傻妞在一旁帮腔,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米糕:“璎珞姐姐可厉害啦。在宫里一路往上走,从宫女做到了贵妃呢,就像……就像打怪升级一样,谁都拦不住。”
魏璎珞听到“打怪”二字,凤眼猛地一抬。
眼尾的锐度瞬间扎了过来,落在傻妞脸上:“你们认识我?”
她的声音里多了点警惕,手悄悄按在了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是当年富察皇后送她的,只是这次出门急,没来得及带上。
“何止认识。”
阿楚举着手机对准她,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下一秒,半空中突然飘起一串半透明的文字,像是有人用毛笔蘸了清水写在空气里。
“来,魏姐,跟我家人们打个招呼。”
“是魏璎珞!真的是她!那眼神,那气场,跟剧里一模一样!”
“当年看她怼人简直太爽了,谁惹她谁倒霉,连皇上都敢呛两句。”
“不知道她这次来是有什么心事,难道是跟傅恒有关?毕竟她俩的事儿,可是刻在DNA里的意难平啊。”
“楼上的别提傅恒了,一提就想哭。当年为了她,傅恒可是连命都敢豁出去的。”
魏璎珞盯着那些漂浮的文字,瞳孔微微缩了缩。
她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避开离得最近的一行字,眉头皱得更紧,连额前的碎发都跟着颤了颤:“这些是什么?鬼魅作祟?”
宫里老人常说,怨气重的地方会有“字影”,难不成这客栈看着热闹,竟是处不干净的地界?
“这叫弹幕。”
郭芙蓉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把抹布往肩上一搭,凑过来挥了挥手,指尖穿过一行文字,像穿过雾气似的。
“就是看我们直播的家人们发的评论。你别紧张,不是鬼,就是些远地方的人在跟咱们说话呢。”
“直播?”
魏璎珞显然没听懂,眼里的疑惑更深了。但她也没再多问,宫里待久了,她懂“不多言”的道理。只是端起傻妞刚递来的茶,杯沿碰着唇时,指尖轻轻顿了一下——这杯子是粗瓷的,边缘还有点不平整,却比宫里那些描金的瓷器暖手。
她抿了一口,茶味淡淡的,带着点草木香。
“我此次前来,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她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上磕出轻响。
“先帝驾崩前,曾给我留下一封密信,说若我想知道富察傅恒的临终遗言,便来这同福客栈。”
“富察傅恒?”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他在脑子里搜刮着《论语》里的句子,想找句应景的,最后憋出一句:“子曾经曰过,知己难求。莫非是位重要人物?”
“他是我……”
魏璎珞顿了顿,喉间像是卡了点什么,声音软了些,尾音甚至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是我故人。”
“哟,还是位让魏姐念念不忘的故人呢。”
晏辰搂过阿楚的肩膀,指腹在她肩上轻轻画着圈,语气里带着点打趣,眼神却瞟着魏璎珞——他看《延禧攻略》时,最意难平的就是这俩人,一个憋着不说,一个藏着不问,硬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阿楚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指尖蹭过他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挑眉:“怎么,吃醋啦?人家这可是千古流传的意难平,你比得了吗?”
“我可比不了。”
晏辰顺势往她耳边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温热的气息:“不过我能每天晚上给你讲故事,从《三国》讲到《西游》,讲到你睡着为止。不像某些人,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机会说。”
“哈哈哈这对夫妻又开始撒狗粮了,不过说得好有道理啊。”
“傅恒也是真可怜,为了璎珞,娶了自己不爱的人,还去打那场九死一生的仗,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不知道密信里写了什么,好让人好奇啊。是傅恒的真心话,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魏璎珞的手在袖中攥了攥,指腹蹭过袖袋里的硬纸壳。
过了片刻,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信封,放在桌上。信封边角挺括,上面盖着个小小的朱印,是乾隆爷常用的那个“长春居士”的印。
“信就在这里。”
她的指尖搭在信封上,微微用力,指节泛了白:“但我不敢拆。我怕……怕看到不想看的内容。”
怕他临终前,早就把自己忘了。
怕他说的,是“此生悔遇魏璎珞”。
“放着我来!”
祝无双正好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木托盘里的糖醋排骨还冒着热气,油星子溅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她看见桌上的信封,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别动!”
魏璎珞一把按住信封,动作快得像护崽的母兽。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凤眼眯起时,那股子在宫里练出来的威压漫了开来,连空气都好像冷了半分。
“此乃先帝御赐,岂是旁人能碰的?”
祝无双被她吓了一跳,手猛地缩回来,指尖差点碰翻旁边的醋瓶。她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就是想帮你看看,没别的意思。要是你不想让碰,我不碰就是了。”
“额看你就是太紧张了。”
佟湘玉走过来,卸了头上的珠钗,发间的银流苏晃了晃。她拍了拍魏璎珞的手背,掌心带着点常年算账磨出的薄茧,却很暖。
“有啥不敢看的?当年额跟展堂定亲的时候,比你还紧张呢。那时候拿着定亲信,手都抖得像筛糠,不也过来了?该面对的,躲不过去。”
白展堂在一旁补充,他把嘴里的牙签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就是。你要是实在不敢,我帮你念?我白展堂别的本事没有,记性还是有的,保证一字不差。”
他说话时,眼神坦坦荡荡的,带着点江湖人的磊落。
魏璎珞看着桌上的信封,指腹在明黄色的纸上蹭了又蹭。那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当年富察皇后去世,宫里也挂过这样的明黄,只是那时的明黄里裹着丧恸,不像此刻,裹着她不敢碰的心事。
她犹豫了片刻,指尖终于松了劲。
最终还是把信封推了出去,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劳烦这位壮士了。”
白展堂拿起信封,指尖在封口处摸了摸——是火漆封的,印着和信封上一样的“长春居士”。他用指甲轻轻挑开火漆,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宣纸。
纸是上好的桑皮纸,边缘裁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字是乾隆爷的笔迹,笔锋遒劲,带着点帝王的威严。
他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富察傅恒临终前,曾对朕言,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与魏氏璎珞相守。若有来生,愿舍弃一切荣华,只求与她做对寻常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一方小院,看春生夏长,秋实冬藏……”
念到最后几个字时,白展堂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他偷眼瞧了瞧魏璎珞,见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是沾了层薄霜。
听到这里,魏璎珞的眼圈微微泛红,像浸了水的胭脂。但她睫毛颤了又颤,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在宫里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了把眼泪咽回去。
“呜呜呜我的傅恒啊,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太好哭了。”
“原来傅恒到最后都还想着璎珞,他心里一直都有她啊。”
“魏姐别哭,傅恒在天上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别让他担心。”
“想想傅恒为了她,瞒着所有人去打仗,就为了给她要个“护身符”,结果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真的意难平。”
阿楚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纸巾是草莓味的,带着点淡淡的甜香,和宫里的云锦帕子完全不同。
“魏姐,别难过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小孩似的:“能被这么多人惦记着,能被一个人放在心尖上记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对吧?”
魏璎珞接过纸巾,指尖触到纸巾的瞬间,愣了愣——这东西软乎乎的,比她常用的细麻帕子舒服多了。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动作有些生涩,像是第一次用这东西。
擦完,她抬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只是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哑:“我没事。多谢各位告知,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
说罢,她就要起身。
“急什么呀。”
郭芙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心带着点刚擦桌子沾的水汽,热乎乎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尝尝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吧?大嘴做的红烧狮子头,那叫一个绝!外面焦脆,里面嫩得能飙汁,比你在宫里吃的那些山珍海味好吃多了。”
“就是就是。”
李大嘴正好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把锅铲,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渍。他把锅铲往肩上一扛,嗓门亮得像敲锣:“保证让你吃了还想吃,比宫里的御膳还好吃!我李大嘴的手艺,那可是得过御厨指点的——当然,是梦里指点的。”
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心虚,他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魏璎珞看着众人热情的笑脸——佟湘玉眼里的真诚,郭芙蓉脸上的期待,李大嘴挠头的憨态——心里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像是被温水泡软了些。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坐了回去,声音里的冰碴少了些:“那……就叨扰了。”
铁蛋端着茶壶给众人添水,机械眼扫过魏璎珞,见她嘴角终于有了点弧度,凑到傻妞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电子音的好奇:“傻妞你看,魏姐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就是平时总绷着一张脸,跟谁欠了她八百两银子似的。”
傻妞嗔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软乎乎的:“不许这么说璎珞姐姐。她在宫里肯定受了不少委屈,每天都要防着别人害她,能不绷着吗?你看她手上,是不是有薄茧?定是做惯了粗活的。”
“铁蛋这话说得没毛病,魏璎珞在宫里确实不容易。从宫女一步步往上爬,没点手段和硬气,早就被人吃了。”
“不过她笑起来真的好温柔,跟平时那副不好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像冰化了。”
“希望她以后能多笑笑,别总那么累。宫里的荣华富贵,哪有自由自在开心重要啊。”
晏辰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对魏璎珞说:“对了魏姐,我们这儿有个好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投影仪,黑色的外壳,上面还贴着个小熊贴纸。他把投影仪对准对面的白墙,按下开关。
墙上立刻出现了一片光亮,接着,画面慢慢清晰起来——是《延禧攻略》里的场景,魏璎珞刚进宫,穿着一身宫女服,手里拿着把扫帚,正和傅恒在御花园里争执。
那时候的她,眉眼间还有点青涩,却已经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傅恒穿着一身石青色朝服,站在海棠树下,阳光落在他肩上,侧脸的线条干净又温柔。
魏璎珞看着墙上的自己,瞳孔猛地放大,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撞在桌沿,差点掉下去。
她指着墙面,声音都带了点抖:“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那上面?还有富察……”
她没说下去,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这叫投影仪。”
阿楚凑过来,帮她扶稳茶杯,笑着解释:“能把过去的事情重现出来。你看,这就是你和傅恒当年的样子,是不是很怀念?”
魏璎珞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连眨都忘了眨。
画面里,傅恒正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往她身上披,她却别扭地躲开,两人推搡间,披风落在了地上。阳光穿过海棠花瓣,落在他们身上,连空气都像是甜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手上,凉丝丝的。
“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他。”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像是在描摹记忆里的人。
“这投影仪也太厉害了吧,竟然能把过去的事情重现出来,看得我鼻子都酸了。”
“看到这一幕,又想起当年看剧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时候多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啊。”
“魏姐别哭了,往前看吧。傅恒在天上看着呢,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活得开开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