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闹同福(1 / 2)
七侠镇的午后阳光长驱直入,光柱里腾起细小的尘埃。
同福客栈门口处,几乎被自己怀里的物件完全挡住的人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焦虑挤了进来。
他个子不算高,骨架单薄,穿着一身料子看似考究实则边角磨损的长衫。
一颗剃得溜光的脑袋上,扣着顶不伦不类、压得很低的瓜皮小帽,帽檐几乎蹭到了浓眉,只露出一双滴溜乱转、写满紧张和过度兴奋的眼睛。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被褪了色的旧蓝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包裹的形状方方正正,颇为沉重,硌得他胸口生疼也毫不在意。
他腋下还笨拙地夹着一个用稻草塞得鼓鼓囊囊的破旧卷轴筒,活像夹着根随时会引爆的炮仗。
他一步跨进门槛,那身狼狈样儿,让靠着柜台抠指甲的白展堂眼皮子都没抬,先开口了:“呦,这位爷,打尖儿还是住店?风尘仆仆啊,看您这架势,是刚给皇上献完宝回来?”
来人脚步顿住,像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契机。
他把怀里的蓝布包往上使劲一抬,那重量让他胳膊都打颤,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激动和一路小跑而尖利发飘,带着一丝刻意拿腔拿调的庄重:“敝人贾,名言午!”
他目光扫视一圈,在光线略显昏暗的大堂里努力分辨着众人,“敢问哪位是主家?哪位能替在下做主?敝人不负苦心,跋涉千山万水,寻得惊世国宝一件!万望献予有识之人,不负此宝蒙尘之憾!”
他这一嗓子,中气勉强撑起几分文雅,效果却拔群得紧。
客栈里原本各忙各的,顿时像被石子投入的池塘,“哗”一下全看了过来。
柜台后正拨拉着算盘记账的佟湘玉,抬起了头,杏仁眼儿里先是不解,旋即涌上职业性的好奇:“国宝?额滴神呀上帝以及老天爷呀!”
她放下毛笔,下意识抹了一下并没有灰尘的柜台,“啥宝贝嘛?这么宝贝疙瘩地抱着?”
正在擦桌子的郭芙蓉,手里麻布一甩,精准地搭在肩上,凑近两步,眼睛睁得溜圆:“哈?真的假的?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国宝呢!”
她旁边摆弄着个精巧小玩意的吕青柠也好奇地抬起头,手上还拿着一个金属小方块。
角落里,“哗擦”一声脆响,白敬琪把手里的瓜子碟子碰掉了一个边角,眼睛贼亮地盯着那蓝布包。
吕青橙嘴里叼着的半块桂花糕都忘了嚼,含混不清地拽着吕秀才的袖子:“爹爹!爹爹!有宝贝!”
吕秀才正打算开口之乎者也一下,被女儿这么一拽,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把话又咽了回去。
阿楚和晏辰正靠窗那张老桌子,面前摊开几张奇形怪状的图纸,似乎在讨论什么。
傻妞安静地立在晏辰身后,铁蛋则像个守护神似地站在阿楚外侧。
贾言午一嗓子喊来全客栈的注意力,阿楚原本在图纸上比划的手指也停住了。
她没抬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嘴角先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手指轻轻捅了捅旁边晏辰的腰窝:“喂,晏辰,闻见没?”
晏辰本来皱着眉,被她一指头捅得腰间一痒,眉头瞬间松开,顺势抓住那搞怪的手指,拿到唇边轻咬了一口,低笑,喉结微动:“闻见了,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外加贼拉新鲜’的焦糊味儿。还是顶级陈年老醋味儿的?”
他嗓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玩味的磁性,尾音懒散上扬。
“去你的!”阿楚飞快地抽回手,耳根有点发烫,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笑意,像有小钩子,“谁陈年老醋了?是青铜器放了一万年的味儿!”
两人交换了一个“有好戏看了”的眼神。
几乎在他们默契对视的瞬间,晏辰另一只手早已从桌面滑向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设备,轻轻一点。
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客栈大堂的半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一道璀璨的光幕。
柔和而清晰的影像在空中展开,视角居中,恰好将门口的贾言午和他怀中那个引人瞩目的蓝布包裹完整地框在镜头之中。
“嚯!穿越时空的《鉴宝》现场开播了这是?”
“前排兜售瓜子饮料矿泉水!”
“这人造型绝了!瓜皮帽配焦虑脸,行走的‘冤大头’速写!”
“家人们看佟掌柜那眼神,三分好奇七分算计,职业雷达狂响!”
全息弹幕如一群轻盈的荧光鸟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直播影像的边缘,闪烁着,滚动着。
邢育森正在门口转悠,猛一见这炫彩弹幕,吓得“蹭”一下躲到条凳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声音抖成筛子:“亲娘啊!这…这是个啥法术?咋还能飘字儿呢?可不敢影响仕途啊!”
他缩着脖子,一副生怕字儿砸他头上的怂样。
旁边燕小六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唢呐,被李大嘴从后面一把按住了手。
莫小贝才不害怕,反而兴奋地蹦跶,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哈喽啊!直播间的家人们!看看我!”
贾言午对头顶那些闪烁的光字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全在宝贝和眼前这群“潜在买家”身上。
见佟湘玉答话,他立刻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抱着那沉重的包裹,几乎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几张大堂里的空桌,跌跌撞撞扑到柜台前。
“掌柜的!您一定是慧眼!”他将那蓝布包小心翼翼地往佟湘玉眼皮子底下凑,布包边缘蹭上了柜台边沿落下的一点油渍,他也毫不在意。
“请看!”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锐,带着破音,仿佛在发布一个宇宙级大秘密,“此乃,经九世盗门世家与三代摸金校尉合力勘定、千辛万苦、踏遍上古陵寝,才得见天光的——西!汉!彩绘云气纹‘长乐未央’漆奁!”
随着他带着咏叹调的宣告,“哗啦”一声,他奋力掀开了那层陈旧的蓝布。
光,聚拢过来。
那所谓的“漆奁”,在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圆形,盒状,约莫脸盆大小。
颜色是暗沉的朱红,夹杂着大面积的暗金色。
盒身布满了卷曲的云气和夸张的异兽纹样,线条粗重,涂色颇有古拙之风。
盒盖正中央,确实有两个隶书风格的大字——“长乐”。
佟湘玉屏住了呼吸。
白展堂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后,伸长了脖子看着。
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掌型下意识地凝在了半空。
秀才凑上前,推了推眼镜,想从文物的角度端详。
“‘长乐’?好家伙,还以为是‘常乐’,结果是个半成品?”
“云气纹画得跟油炸麻花似的,这西汉匠人手艺够狂野!”
“佟掌柜表情管理逐渐失控…从惊讶到困惑只用了一秒?”
“老白这职业病眼神儿亮了,鉴定过太多赃物了吧!”
就在所有目光——无论是现场好奇的、贪婪的,还是直播弹幕里审视的、吐槽的——都聚焦在那漆奁上时,一个低沉但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属质感,清晰地在阿楚身后响起:
“报告老板老板娘。全频段扫描完毕。”铁蛋的声音平稳无波,他那双模拟得几乎可以乱真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贾言午手里的漆奁,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数据流光一闪而过,“目标物件‘漆奁’,主要材质分析结果为:环氧树脂聚合物基质,掺杂大量碳酸钙粉末。表层金属光感涂层为廉价工业金粉,部分已开始脱落。内部结构检测显示,核心区域有高密度金属件嵌入,疑似加强结构用…劣质钢构件。”
铁蛋的报告像是给一个刚刚加热升温的油锅浇了瓢冰水,瞬间就让整个大堂的气氛从灼热的期待“噼啪”一声,冻得嘎嘣脆。
那份冰冷的技术语言,每一个字都像精确的锤击,敲碎了贾言午用“西汉”、“长乐”、“国宝”堆砌出的梦幻泡影。
贾言午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活像七侠镇城隍庙里新糊的纸人。
他抱着漆奁的双手猛地一哆嗦,臂弯里的那个稻草填的卷轴筒没夹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开去,露出里面半截画着鲜艳仕女图的粗糙卷轴。
这声音吓得他一激灵,整个人都跳了一下。
“你!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贾言午指着铁蛋,手指抖得如同得了鸡爪疯,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声音扭曲变形,尖锐得几乎要刺穿屋顶,“你懂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这是九世盗门鉴定的!是摸金校尉摸出来的!前朝帝师的后人拿祖传宅子换的!千真万确!!”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飞溅,“你一个…一个怪模怪样的家伙,也敢污我国宝?!”
“噗——树脂聚合物!地摊货的心脏是环氧树脂!”
“内部劣质钢构件?这‘国宝’怕不是个保险柜模型?”
“贾言午这‘气急败坏破防弹幕’比宝贝本身好看!”
“摸金校尉集体出来走两步?祖传宅子换环氧?笑不活了!”
“额滴神呀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佟湘玉也被铁蛋这突如其来、砸得人晕头转向的报告给惊着了,但她毕竟是七侠镇见过最多“西洋镜”的掌柜,眼珠子一转,猛地一拍柜台,“莫急!让额瞧瞧!”
话还没说完,她那双精于算账点货、对“表面成色”异常敏感的手,已经趁贾言午还在徒劳咆哮、双臂微微松动的空档,闪电般地伸了出去!
她的动作快得没有一点铺垫,目标异常明确——并非去夺那漆奁,而是用自己的指尖,带着一种多年掌柜盘算货物积年的老练,在那所谓“彩绘云气纹”的盒盖边缘,用力地、实实在在地刮蹭了一下!
“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让所有人心脏都为之一揪的摩擦声响起。
阿楚和晏辰几乎是同步地挑起了眉毛,交换了一个“果然”的眼神。
晏辰甚至极其自然地抬手,宠溺地拂开阿楚额角一缕散落的发丝,指尖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带着点揶揄地低语:“啧,粉尘过敏警告?”
阿楚皱着鼻子吸了口气,没空回应,眼睛直勾勾盯着佟湘玉刮蹭过的地方。
佟湘玉收回手,没看贾言午那张快要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脸,反而把自己的指尖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那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指尖上,赫然沾上了一小片极其刺眼的、闪烁着廉价亮光的金色粉末!
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像胶泥干了之后的碎屑。
大堂里落针可闻。
连弹幕都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着她指尖那片碎金。
“唔…”佟湘玉若有所思,甚至把那沾着“古物”残屑的手指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倏地蹙紧,像是闻到了一股劣质油漆的味道。
随即,她那涂着点丹蔻的指尖用力地捻了几下碎屑,脸色一变,瞬间从困惑转为恍然大悟,杏眼圆睁,猛地抬头,那尖亮中带着点西安腔调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额!额!额想起来了!”佟湘玉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把旁边白展堂手里的抹布都震掉了,“这个味儿!这个触感!额滴个亲娘!额在十八里铺王婆子的‘聚宝’杂货棚子里盘过啊!王婆子说是什么波斯进贡的古董盒子!三文钱一个!一模一样的手感,刮一下掉一层金粉子!”
她这话如同引爆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就把贾言午最后那点强撑出来的体面炸得粉碎。
“噗!”郭芙蓉第一个没憋住,嘴里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洒了旁边正要开口的秀才一身。
秀才“啊呀”一声跳开,手忙脚乱地去抖衣服。
“佟掌柜神补刀!十八里铺三文钱杂货棚子!”
“王婆子:人在棚中坐,名声传千年!”
“古玩贩子听了连夜撕毁进货单!”
“贾言午最后的倔强碎成了渣!”
“污蔑!通通是污蔑!”贾言午彻底疯了,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眼睛血红的困兽。
怀里那沉重又虚假的“国宝”瞬间成了奇耻大辱的象征。
他猛地一甩手,竟将那漆奁像个烫手山芋似的朝最近的佟湘玉和白展堂砸了过去!
“有眼无珠!你们这群乡巴佬懂个屁!!”他嘶吼着,同时脚下飞快,手却探向腰间别着的另一件东西——那用更破烂的土黄色油布裹着的一件狭长物件,看形状像是短剑。
白展堂是什么人?盗圣!
眼皮底下飞过来个东西,哪怕是个破盆,他身体的反应也快过脑子。
佟湘玉下意识地惊呼还没出口,“葵花点穴手!”四个字已轻飘飘地吐了出来。
也没见他手指真碰到那飞来的漆奁,只是袖袍极其隐蔽地一拂一带,一股柔和却巧妙的力道传出。
那呼啸着几乎要砸中柜台的笨重漆奁,轨迹骤然改变,软绵绵地、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朝旁边一张空桌的桌面落去。
“哐当…哗啦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无数细微碎裂的、如同塑料裂开的声音。
那宝贝“漆奁”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然后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歪倒,边缘磕在桌沿,一大片廉价的朱红“古漆”连同了内里惨白的底色和里面几根锈迹斑斑、弯弯曲曲的粗铁丝!
贾言午甚至没去管那件引以为豪的“国宝”下场如何。
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精神亢奋的崩溃边缘,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炮仗。
他一把扯下腰间那个破油布包裹,露出里面一把古朴厚重的青铜短剑!
剑身看起来布满铜锈,花纹倒是繁复狰狞,显得古意盎然。
他双手握剑,也不管指向谁了,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剑尖划过空气,发出沉闷的破风声。
双眼赤红,面目扭曲地嘶嚎:“尔等…尔等凡夫俗子…不配识得真正宝物!我…我贾氏珍藏,岂容尔等玷污!!”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打气。
“哈哈哈哈哈!开盖有奖?铁丝加固?环保创新吗?”
“盗圣就是盗圣,给赝品留了最后一点塑料的体面!”
“贾先生这是恼羞成怒啊,青铜剑准备开道了?”
“放着我来!”几乎在贾言午亮出青铜剑的同时,清脆利落的女声炸响。
正是早已技痒难耐、跃跃欲试的祝无双。
她身影如燕子般轻盈一闪,就要上前空手入白刃。
对付这种拿着“破铜烂铁”乱挥的癫狂家伙,正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然而,无双身形刚动,旁边猛地爆出一句更洪亮的娇叱,带着点迫不及待的、终于找到正当理由的狂喜:
“闪开!让专业的来!”郭芙蓉一把拨开还没完全到位、姿势都没摆全的无双(无双差点趔趄一下,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自己一个箭步冲到最前,双腿微曲,气沉丹田,双掌运足了十成十的内力!
刹那间,掌风呼啸,大堂里的桌子板凳都被无形的劲气压得咯咯作响。
“排——”郭芙蓉双目圆睁,舌绽春雷。
“慢着芙妹!”吕秀才惊得魂飞天外,赶紧扶眼镜,他那点微末道行和书生本能瞬间爆发,就想扑过去抱住芙妹的腰。
这“排山倒海”要是打实了,那个姓贾的怕不是要直接嵌进墙里,跟壁画作伴!
更何况那剑不知真假,万一断了崩出个茬儿……
然而,晚了!
“山——倒——海!!”
郭芙蓉的双掌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劲力,隔空就印了出去!
目标直指贾言午……的剑!
准确说,是冲着那剑格处拍过去的。
她郭女侠可是讲武德的!
一股肉眼可见的狂暴气流如同怒海狂涛,轰然撞在剑格上!
“嘭!!!——”
震耳欲聋的气爆声!
贾言午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手中的剑上!